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導讀村上春樹薩默賽特·毛姆寫道:“任何壹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學?!贝蠹s是說,無論何等微不足道的舉動,只要日日堅持,從中總會產(chǎn)生出某些類似觀念的東西來。因為痛苦,正因為刻意經(jīng)歷這痛苦,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活著的感覺,至少是發(fā)現(xiàn)壹部分。我現(xiàn)在認識到:生存的質(zhì)量并非成績、數(shù)字、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,而是含于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。壹日之中,身體機能最為活躍的時間因人而異,在我...
村上春樹
薩默賽特·毛姆寫道:“任何壹把剃刀都自有其哲學?!贝蠹s是說,無論何等微不足道的舉動,只要日日堅持,從中總會產(chǎn)生出某些類似觀念的東西來。
因為痛苦,正因為刻意經(jīng)歷這痛苦,我才從這個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活著的感覺,至少是發(fā)現(xiàn)壹部分。我現(xiàn)在認識到:生存的質(zhì)量并非成績、數(shù)字、名次之類固定的東西,而是含于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。
壹日之中,身體機能最為活躍的時間因人而異,在我是清晨的幾小時。在這段時間內(nèi)集中精力完成重要的工作。隨后的時間或是用于運動,或是處理雜務(wù),打理那些不需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。日暮時分便優(yōu)哉游哉,不再繼續(xù)工作?;蚴亲x書,或是聽音樂,放松精神,盡量早點就寢。我大體依照這個模式度日,直至今天。拜其所賜,這貳十來年工作順利,效率甚高。
優(yōu)秀的偵探小說家雷蒙特·錢德勒曾在私信中說過:“哪怕沒有什么東西可寫,我每天也肯定在書桌前坐上好幾個小時,獨自壹人集中精力?!彼@么做是為了什么,我完全能理解。錢德勒通過這么做,來提高職業(yè)作家必需的膂力,靜靜地提高士氣。這樣壹種日常訓練對他必不可缺。
才華之外,如果再舉小說家的重要資質(zhì),我將毫不猶豫地舉出集中力來。這是將自己擁有的有限的才能匯集,而后傾注于最為需要之處的能力。沒有它,則不足以辦成任何大事。有效地使用這種力量,就可彌補才華的不足與偏頗。我每天在早晨集中工作叁肆小時。坐在書案前,將意識僅僅傾瀉于正在寫的東西里,其他什么都不考慮。我以為,哪怕?lián)碛袡M溢的才華,哪怕腦子里充滿了妙思,假使牙痛不已,那位作家恐怕什么東西也寫不出來,因為他的集中力受阻于劇烈的疼痛。
在學校里,我們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,就是“最重要的東西在學校里學不到”這壹真理。
心靈所受的傷,便是人為這種自立性而不得不支付給世界的代價。
說起來,我這個人是那種喜愛獨處的性情,表達得準確壹點,是那種不太以獨處為苦的性情。每天有壹兩個小時跟誰都不交談,獨自壹人默默地跑步也罷,肆伍個小時伏案獨坐,默默地寫文章也罷,我都不覺得難熬,也不感到無聊。這種傾向從年輕時起便壹以貫之,始終存在于我的身上。和同什么人壹起做什么事相比,我更喜歡壹個人默不作聲地讀書,或是全神貫注地聽音樂。只需壹個人做的事情,我可以想出許多許多來。
其中壹位選手,自從開始跑馬拉松。每次比賽都要在腦中回味哥哥(此人也是壹位長跑運動員)教給他的兩個句子:painisinevitable.sufferingisoptional.這便是他的真言。其微妙的含義難以正確地翻譯,明知其不可譯而硬譯,不妨譯成最為簡單的:“痛楚難以避免,而磨難可以選擇?!标P(guān)鍵詞是這個optional。假使說,跑著跑著突然覺得:“啊呀呀,好累人啊,我不行啦?!边@個“好累人”是無法避免的事實,然而是不是果真“不行”,還得聽憑本人裁量。我以為,這兩句話簡潔地歸納了馬拉松此賽最為重要的部分。
想跑快點就適當?shù)丶铀?,不過就算加速也為時甚短,只想將身體感受到的愉悅盡量維持到第貳天。其要領(lǐng)與寫作長篇小說壹般無貳。在似乎可以寫下去的地方,果決地停下筆來,這樣第貳天重新著手時便易于進入狀態(tài)。歐內(nèi)斯特·海明威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:持之以恒,不亂節(jié)奏,對于長期作業(yè)實在至為重要。壹旦節(jié)奏得以設(shè)定,其余的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。然而要讓慣性的輪子以壹定的速度準確無誤地旋轉(zhuǎn)起來,對待持之以恒,何等小心翼翼亦不為過。
跑步對我來說,不獨是有益的體育鍛煉,還是有效的隱喻。我每日壹面跑步,或者說壹面積累參賽經(jīng)驗,壹面將目標的橫桿壹點點地提高,通過超越這高度來提高自己。至少是立志提高自己,并為之日日付出努力。我固然不是了不起的跑步者,而是處于極為平凡的——毋寧說是凡庸的——水準。然而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。我超越了昨天的自己,哪怕只是那么壹丁點兒,才更為重要。在長跑中,如果說有什么必須戰(zhàn)勝的對手,那就是過去的自己。
跑步時我大體聽搖滾,偶爾也聽聽爵士。不過考慮到同跑步的節(jié)奏匹配,我覺得作為伴跑音樂,搖滾最讓人滿意,像紅辣椒、街頭霸王、貝克樂隊,或者是克里登斯清水復興合唱團、甲殼蟲之類老音樂。節(jié)奏越簡單越好。如今許多跑者壹面聽著ipod壹面跑步,而我還是喜歡用慣了的md。與ipod相比,md略略顯得機身偏大,信息量卻遠遠要少,但對我來說已經(jīng)足夠。現(xiàn)時的我,還不想將音樂和電腦攪和到壹起,就像不將友情、工作和做愛攪和到壹起壹樣。
速度與距離姑且不問,我先做到堅持每天跑步,盡量不間斷。就這樣,跑步如同壹日叁餐、睡眠、家務(wù)和工作壹樣,被組編進了生活循環(huán)。成了理所當然的習慣,難為情的感覺也變得淡薄了。我到體育用品商店去,買來了合用而結(jié)實的跑步鞋、便于奔跑的運動服、壹塊秒表,還買了專為初練跑步的人寫的入門書,讀了。如此這般,人漸漸演變成了跑步者。
世上時時有人嘲笑每日堅持跑步的人:“難道就那么盼望長命百歲?”我卻以為,因為希冀長命百歲而跑步的人,大概不太多。懷著“不能長命百歲不打緊,至少想在有生之年過得完美”這種心情跑步的人,只怕多得多。同樣是十年,與其稀里糊涂地活過,目的明確、生氣勃勃地活當然令人遠為滿意。跑步無疑大有魅力:在個人的局限性中,可以讓自己有效地燃燒——哪怕是壹丁點兒,這便是跑步壹事的本質(zhì),也是活著(在我來說還有寫作)壹事的隱喻。這樣的意見,恐怕會有很多跑者予以贊同。
不過細想起來,這種生來易于肥胖的體質(zhì),或許是壹種幸運。比如說,我這種人為了不增加體重,每天得劇烈地運動,留意飲食,有所節(jié)制。何等費勁的人生?。∪欢仁箯牟煌祽?,堅持努力,代謝便可以維持在高水平,身體愈來愈健康強壯,老化恐怕也會減緩。什么都不做的也不發(fā)胖的人無需留意運動和飲食。并無必要,卻去尋這種麻煩事兒做的人,為數(shù)肯定不會太多,因此這種體質(zhì)的人,每每隨著年齡增長而體力日漸衰退。不著意鍛煉的話,自然而然,肌肉便會松弛,骨質(zhì)便會變?nèi)?。什么才是公平,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,才能看明白。
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,我都不能走。這是原則。違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則,哪怕只有壹次,以后就將違背更多的原則,想跑完這場比賽就難上加難了。
我仰望天空。能看到壹絲壹毫的愛心么?不,看不到。只有太平洋上空悠然飄來浮去、無所事事的夏日云朵。云朵永遠默默無語。它們什么都不對我說?;蛟S我不該仰望天空,應該將實現(xiàn)投去我的內(nèi)部。我試著看向自己的內(nèi)部,就如同窺視深深的井底。那里可以看到愛心不?不,看不到。看到的只有我的性格。我那個人的、頑固的、缺乏協(xié)調(diào)性的,每每任性妄為又常常懷疑自己的,哪怕遇到了痛苦也想在其中發(fā)現(xiàn)可笑之處的性格。我拎著它,就像拎著壹個古舊的旅行包,踱過了漫長的歷程。我并不是因為喜歡才拎著它。與內(nèi)容相比,它顯得太沉重,外觀也不起眼,還到處綻開了線。我只是沒有別的東西可拎,無奈才拎著它徘徊彷徨的。然而,我心中卻對它懷有某種依依不舍的情感。